一天晚上在住家附近散步,看到路上兩塊Stolpersteine絆腳石旁放著三朵玫瑰跟一盞燭燈,金色的絆腳石是紀念被納粹迫害的大型藝術計畫,目前在德國已經有五萬多塊。我在想那些漸漸被遺忘的名字,也許只能在家族的痛苦回憶中流傳。傷疤也許會漸淡,目的不只是為了讓在世的人繼續活下去,更是時時在提醒我們,犯過的錯誤不要重蹈覆轍。寧要警世鐘,不要紀念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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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濕又冷的十一月,柏林圍牆倒塌這週要滿三十週年。好可怕的數字,三十年就是一代人。可以生一個小孩,養大到拿到一個博士學位。晚上站在公寓的中庭,抬頭一看,天上的雲好像一張X光片,突然覺得上天還是很通透洞達,也許什麼都逃不過它的眼睛,雲來雲散,三十年如一瞬。只是一個人一輩子也不過有一兩個三十年。
日本不愧是人工香料大國。在關西機場買了Pocky章魚燒和甘酒口味的御土產,結果一吃,驚為天人,飛龍在天,根本就像在吃真正的章魚燒一樣,這味道到底是如何複製出來的,簡直了,只是一盒八百日幣的餅乾比真正的一盤章魚燒要貴。我在大阪街頭吃了一盤五百的章魚大丸子,一共九大粒加上堆成山的柴魚,這裡的章魚燒裡頭都比較軟爛,味道也不錯,但燙死恁杯。實在太大份,一個人吃完根本無法再去試其他小吃,最密堆積也無法。
從大阪新今宮搭車慢慢晃到關西機場,報到安檢出境登機,在香港轉機安檢登機,在法蘭入境拿行李等火車,回到科隆搭電車踏進家門,剛好二十八個小時。抵達香港前,窗外滿天星斗,在小熊座旁看見了一顆流星。香港往德國的班機上,旁邊坐著一位昆蟲學老教授,他問我去德國是工作還是旅行,我說我要回家。他馬上脫口又問,那你原來的家鄉是中國嗎?我說不是中國是台灣,他說他也去過台北跟高雄,我說那很好啊,談話結束。我實在太累了,沒有心情聽他聊他的亞洲之行,沒有耐心跟他討論港台現狀。只是覺得很幸運,能有兩個家。點開哥吉拉怪獸之王,在怪獸橫行的世界裡,一邊一國半夢半醒。
朋友去當小學一年級小朋友的陪讀,小男孩很聰明,一直吵著要玩朋友的iPhone 6S上的寶可夢。朋友就騙他說他手機太舊已經跑不動了,小男孩繼續窮追不捨地問,為何不買一隻新手機,朋友說他太窮買不起,小男孩直接說,那你可以去賣屁股啊。朋友整個花容失色,逼問誰教你這樣說的,小男孩說大家都這樣講啊。OMFG,現在小孩子太可怕了,你們也懂潛規則。果然今之視後,亦猶昔之視今。每一代都對下一代不滿,在台北每每搭捷運,十之八九都是低頭看手機,連去上個廁所,整排男生都是一手一機,看的不是射程而是螢幕。人生可以掌握的東西太少了,但至少尿尿時,我確定自己手上握的是什麼,還是安分地當個專心尿尿的老人就好。
回雲林西螺探望外婆,阿嬤說她昨晚還睡不著,今天早上特地去找人殺一隻土雞,煮了一大鍋雞湯,老媽每次都對返鄉行程守口如瓶,就怕阿嬤忙東忙西準備太多東西太累。阿嬤每回必問的就是找小姐了沒,那個年代的用法真的很驚人。吃完飯,阿嬤語重心長地跟我說,明年總統投票,要投那個查某的,她說那個查某當總統四年,都沒有颱風,是有福氣的人,對台灣才是好。沒想到這招也可以,本來想返鄉固票,結果輕輕鬆鬆拿到三張票。舅舅舅媽都是腦袋清楚的人,一開口就說韓國魚根本是草包,眼睛雪亮得很。沒想到南部鄉下也有我的同溫層,真的很溫暖。老爸也說,很多來店裡消費,跟他差不多年紀的市井小民都支持小英,最後也只能希望這些同溫不同層的人是投票大多數。
看到餐桌上一包炸物,問了我娘買了什麼,她說是地瓜球,我聽到就覺得興趣缺缺,地瓜球是世上最空虛的食物之一。午後忙著整理房間,突然超餓,只剩桌上那包地瓜球可以吃,沒想到一打開,居然是炸芋餅,沒幾口就給我吃光光,這魚目混珠也太心機。雖然本著佛系芋抹控的心態處世,一切不強求,遇芋吃芋遇抹吃抹,不生瞋恚,不生慳貪,寬心隨緣。但老天厚待,早上先吃了鹹蛋芋頭吐司跟金芋泥可頌,下午吃了芋餅,晚上吃了芋頭芋圓豆花,順道吃了炸蛋黃芋頭酥。這麼順其自然,還是給我滿滿的芋見,人生多不容易。
取名字很重要,月滿則虧,水滿則溢。超吉,就是不吉,而且很想讓人在後面多加一個字。跟朋友去附近的小酒館喝酒,相當可愛舒適的地方。老闆娘站在吧台跟客人抱怨,她有個美國朋友沒事就拼命批評台灣(藍皮藍骨),結果為了植牙還是跑回台灣弄,順便用健保,她說她當面就給她三字經譙下去。這老闆娘我很欣賞。坐了一陣子,就看見吾爾開希走進來,看來是常客。後來跟一個二十多歲的小朋友提起這件事,他說他不知道吾爾開希是誰,我就知道自己好老了,超吉老。
之前在德國搭電車遇到一群剛下課的小學生,幾乎每人一支智慧型手機。坐在我旁邊的小男孩,看起來大概小學四五年級,邊刷邊跟他們朋友炫耀自己IG有兩百四十三個追蹤者(比我還多!),而其他學生都沈浸在自己手遊的天地裡。在衣食無缺的平和年代,這或許就是現在小孩該有(被資本主義荼毒)的面孔。出現任何上街抗議的國小國中高中生,我們都該問問自己,這社會出了什麼問題,該如何解決,而不是一昧防堵,暴力相向,這恐怕就是當權者不敢面對的現實。香港事態升級,中國失去的,是好幾代香港人的心。細數歷年來香港對內地的幫助,從六零年代的接收難民潮,到一次次的賑災,還有每年紀念(台灣人早忘記)的六四。人啊,最怕心寒,一旦心寒,就沒有什麼無法割捨的。什麼都無所謂了,任何決定都是沒有轉圜餘地的。
魔幻寫實永遠只能在故鄉,馬奎斯如此,莫言亦是,因為它需要深厚熟悉情感分泌出的荒誕幽默,就像些微刺痛帶來的快感。跟朋友約吃飯,他一早跟著一群阿公阿媽搭著寶可夢專車,從彰化北上到三重。專車帶著老人家來抓寶,凌晨五點出發下午三點返家,旅遊團的行程,進香團的虔誠。老人家們有大愛,順便替來不了的朋友們抓,手機歸大堆,義氣相挺開枝散葉。聽人家講解寶可夢遊戲,像是另外一個宇宙,離我n個銀河系遠,但遊戲內的世界也依舊人情冷暖悲歡離合,戲如人生人生如戲。科技並非總是來自於人性,但科技往往是人性的延伸。週日午後的山腳咖啡人聲鼎沸笑語盈盈,外頭依舊艷陽高照蚊蟲一堆,新買的手機讓人很難一手掌握,可是不能一手掌握的又豈非只有科技,還有那無邊的人生苦海與瞬移的秋日蚊子。回頭只見月台上一地的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