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食.別姬]

早起跑步,跑完剛好接著看日環食轉播,直視太陽不怕瞎眼。上帝的呼拉圈像是2020的一個啟示,圈內圈外都不知道是誰套住了誰。想起昨天做了個詭夢。夢到坐船去一個古墓探險,大雨滂礡,然後恐嚇學弟借傘一定要還,不然原主要是有個萬一,會死不瞑目地回來索取。學弟拿著從學長那借來的白傘到處晃蕩,結果沒想到隔天學長就死了。外頭一樣傾盆大雨,我們濕淋淋地下了古墓,我覺得抱小孩走路手好痠。但哪來的小孩?我就嚇醒了。

最近重看了霸王別姬,一百七十分鐘的異男忘電影實在很長,分段看了一週才看完。忘了原著的細節,覺得很多片段都太不合理,所以又把李碧華的小說找出來看,電影小說平行交雜,看得人晃如隔世。早就忘了年輕時的感想,年紀大了反倒看出以前沒觀察到的細節。陳凱歌改編霸王別姬,動的地方不多,精彩的地方多半忠於原著,讓人困惑的卻都是改編的。電影剪輯得太粗暴,很多地方都沒頭沒腦,如果沒看過原著,很難理解這些跳躍。小說中很多溫情的部分都被略過,像是關師傅的嚴厲在電影裡過度強調,倒有點妖魔化,小說寫小癩子上吊自殺那段:

關師父無端一怔,他想起小癩子的死。想起自己沒做錯過什麼呀,他也是這樣苦打成招似地練出來的。「要想人前顯貴,必得人後受罪」,當年坐科時,打得更厲害呢,要吃戲飯,一顆汗珠落地摔八瓣 …… 。

關師傅多半還是自責痛苦的,他不表現出來這是因為

不如意的人太多了,女人可以哭,孩子可以哭,但堂堂男子,只能假不同的借口抒洩:轟烈地打噴嚏、凶狠地打呵欠、向無法還手的弱小吼叫。這些湧澎湃,自是因為小丈夫,吐氣揚眉的機會安在?又一生了,只能這樣吐吐氣吧。生活逼人呀,私底下的失望、恐慌、傷痛 …… 。都是手底下孩子不長進,都是下三濫爛泥巴。他的凶悍,蓋住一切心事。重重心事,重重的不如意。想當初,自己也是個好角兒呀 …… 。

電影也過度渲染蝶衣在戲班受的苦。電影改編蝶衣跟小癩子偷跑去戲院,看到台上角兒光鮮亮麗萬眾矚目備受尊榮,蝶衣才下定決心要好好練功,寄望成為名角。但小說其實不是,蝶衣愛戲,是因為戲與人生早已不分,是因為冀望永遠都能和師哥唱下去,一輩子。那一輩子裡,蝶衣小樓都是戲。電影略去蝶衣跟小樓一起學寫字那段,但我覺得很重要,因為他們倆大字都不認得,要學會寫自己的名字,小石頭成了段小樓,小豆子成了程蝶衣。所以後來才有程蝶衣請人寫信給母親卻又自己撕掉那段,還有在整理舊戲服時發現當初留下段小樓第一次寫自己姓名的子條。小樓承認自己「本身沒有文化」,那是為了對照出在文化大革命裡,沒有文化的人被嚴厲批鬥的荒謬與嘲諷。

懶得同小孩談論生死。本身沒有文化,但文化大革命他慣見生死。在他自北方下放至南邊時,五百多人被折磨掉二百多,一天之間,傳染病死去三十人。不停的鬥爭,目睹有人雙腿被鋸斷,滿口牙齒被打落,生不如死,死不如死得早。往上推吧,小樓想,北洋、民國、日治、國共內戰、解放、土改、抗美援朝、三反、五反、整風、反右、三年自然災害 …… 到了文革,中國死了多少人?中國人是世上最蠢、最苦,又最緣慳福薄的民族。蠢!總是不知就裏地,自己的骷髏便成了王者寶座的墊腳石。 —— 但不要緊,小孩一個個被生下來,時間無邊無涯,生命川流不息。死了一億算什麼?荒廢了十年算什麼?小樓面對小孩鮮嫩的歲月,他很得意,他快死了,但畢竟還沒死。

這些溫情的片段,是支撐與串連故事的精華。所以我說陳凱歌粗暴,他拍的電影,歷史才是主角,而李碧華的霸王別姬,蝶衣小樓菊仙才是主角,他們被歷史推著走,但下了台,他們還是主角。所以李碧華才寫,「有戲不算戲,無戲才是戲」。出發點不同,力道就不一樣,所以李碧華處處手下留情,那是張愛玲的因為懂得所以慈悲;陳凱歌則是刀刀見骨,「剁開骨血,剁開一條生死之路 」,殘忍而不自知。真可惜不是關錦鵬來拍霸王別姬。

袁四爺跟小四的人物刻畫應該是電影的敗筆,陳凱歌把他們拍得太猥瑣卑鄙,這是被典型人物的框架束縛。然而,最遺憾的還是電影沒拍小樓與蝶衣在香港重逢時的那段,重讀小說,讀到那句你好嗎,終究也抵擋不了淚水的湧出。

小樓四處瀏覽,生怕一下子失察,他要找的,原來是一個騙局,他來錯了。 —— 他見到一雙蘭花手,蒼老而瘦削的手,早已失去姿采和彈盪,卻為一張朗朗的臉塗滿脂粉加添顏色。他很專注,眼睛也瞇起來,即使頭俯得低了,小樓還是清楚地見到,他脖子上日遠年湮的數道舊痕。

拍拍他瘦小的肩頭。那人浸沉在色彩中,只略回首點個頭。他不覺察他是誰。小樓很不忿。「師弟!」老人回過頭來。一切如夢如幻,若即若離。這張朦朧的臉,眉目依稀,在眉梢骨上,有一道斷疤。是的。年代變了,樣子變了。只有疤痕,永垂不朽。

一時之間,二人不知從何說起。都啞巴了。蝶衣怨恨他的手在抖抖瑟瑟,把好好的一張臉,弄糊了一點。女演員年紀輕,不敢驚動她的藝術指導。蝶衣忘了打發,她最後借故跑去照鏡子。走了,蝶衣都不發覺。

他想不起任何話。重逢竟然是刺心的。

這是不可能的!怎麼開始呢?怎麼「從頭」開始呢?太空泛了。身似孤舟心如落葉,又成了習慣。需要花多大的力氣,好把百年皇曆,舊帳重翻?蝶衣只覺渾身乏力。小樓那在肩上一拍的餘力,彷彿還在,永遠在,他忽地承受不了,肩膊的痛楚來自心間。他哆嗦一下。小樓只道:「你好嗎?」「好。你呢?」

那段重逢,小樓終於說出他其實都知道蝶衣的心思,所以「蝶衣痛恨這次的重逢。否則他往後的日子會因這永恆的秘密而過得跌宕有緻」。電影裡小樓總是說蝶衣不瘋魔不成活,其實蝶衣不瘋魔,他一直知道自己要什麼,他就是要跟小樓唱一輩子的戲。『一輩子是一輩子。差一年、一個月、一天、一個時辰,都不能算「一輩子」』。但終究還是抵不過時代的庸碌苟且煙消雲散。李碧華在霸王別姬裡寫出了個人蒼涼、命運無奈、與歷史荒謬的國族寓言。故事的結尾寫了段小樓在香港街頭的一景:

後來,小樓路過燈火昏黃的彌敦道,見到民政司署門外盤了長長的人龍,旋旋繞繞,熙熙攘攘,都是來取白色小冊子的:一九八四年九月二十六日,中英協議草案的報告。香港人至為關心的,是在一九九七年之後,會剩餘多少的「自由」。

國族寓言成了預言,像是印證了戲園子門樓上那副對聯。「功名富貴盡空花,玉帶烏紗回頭了千秋事業;離合悲歡皆幻夢,佳人才子轉眼消百歲光陰」。又像是一場唱罷又一場的大戲。

又一場了。戲人與觀眾的分合便是如此。高興地湊在一塊,惆悵地分手。演戲的,贏得掌聲采聲,也贏得他華美的生活。看戲的,花一點錢,買來別人絢縵淒切的故事,賠上自己的感動,打發了一晚。大家都一樣,天天的合,天天的分,到了曲終人散,只偶爾地,相互記起。其他辰光,因為事忙,誰也不把誰放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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