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湯圓終須一別。旅歐這麼多年以來第一次在台灣待這麼久,想見的人大部分都見到了,也是時候該回去當社畜。大概過了一個年紀便覺得去哪裡都像旅行,即便回家也是。家的概念被扭曲變形,像是撒在夜空中的銀河星津,有親人港口也有摯友碼頭,一站一站通向有光的所在。記得有次搭台北捷運,有個高中生玩著手機進車廂就走向我,幾乎是在我的胸前十公分處滑手機,我整個WTF慢慢退後。習慣了國外的體感距離,靠太近的都好有壓迫感。那天跟朋友聊到人與人之間最舒服的距離,我覺得呼不到對方巴掌的距離就是。我們現在的距離,常常就是最好的距離。距離產生美感跟世界和平。
趁離台前看完了小亦老公Seth的攝影集。小亦前年走了之後,因為葬禮的關係,Seth從加州來台灣順便帶了本新出版的攝影集來。當時班機剛好錯過,攝影集就先放在另一位好友那,現在才讀到。至今大家都還沒有勇氣翻完它。我很喜歡那些瑣碎的影像與文字片段,完全可以想像好友跟老公解釋鮭魚之亂的神情和他們一起上街遊行的身影。未完的蛋糕;路邊的野草;破碎的人行道。餐盤、花盆、樹影、草帽。瑣瑣碎碎恍恍惚惚,日常風景像是過了一日,但彷彿也快轉了一輩子。前世今生,眨眼光年。
台北過年只有百貨附近人擠,其他地方卻是異常寧靜。久沒經過天祥路,不太認得,小時候最愛去的文具店早已消失。未免有浮生恰似冰底水,日夜東流人不知的感慨。很少來星巴,每個人點餐都是要求那個壓一下這個壓兩次,台灣人喝個咖啡也這麼囉嗦。店員明顯在崩潰邊緣,離開時我說了新年快樂。一晚老媽去飯後散步,阿姨拿了一袋花生湯跟兩塊豆花來。我想說天氣冷吃熱的好了,就把它們都丟到鍋子裡加熱,我忘了市售的豆花是會融化的東西,結果就成了一鍋豆漿花生湯。老媽回來後我跟她說只有花生湯(絕口不提豆花)。想到張愛玲在〈自己的文章〉寫著「極端病態與極端覺悟的人究竟不多。時代是這麼沉重,不容那麼容易就大徹大悟。這些年來,人類到底也這麼生活了下來,可見瘋狂是瘋狂,還是有分寸的。所以我的小說裡,除了《金鎖記》裡的曹七巧,全是些不徹底的人物。他們不是英雄,他們可是這時代的廣大的負荷者。因為他們雖然不徹底,但究竟是認真的。他們沒有悲壯,只有蒼涼。悲壯是一種完成,而蒼涼則是一種啟示」。沒有豆花的花生湯不免有點蒼涼。
初二午後去走春,第一次去花博公園(對我是假台北人),一路沿著捷運走去很舒服。花博人很多,不知不覺就繞到以前的兒童樂園仿古建築區,幾乎無人鬼氣森森,反而是個有趣的B級景點,彷彿每根樑柱都吊著人,有點喜歡?傍晚慢慢走回家,居然也走了六公里。大年初二,愛鬼不愛人。年節期間跟老媽去山上看了老爸,沒特別說什麼話,風停的時候一切都很安靜,只有遠山與綠水。從淡水搭捷運到101差點天長地久魂飛魄散。隨便找了間咖啡廳看書,進來一對母女,空蕩的座位卻選擇坐我旁邊,然後講起電話。我就用雙手摀住耳朵撐著看書,她們後來便默默地搬到遠處。年紀大了就是很直接。
這次回台沒有特別去哪,就去了高雄幾日。在高雄散步,被阿伯問路看小鴨要怎麼走,叫帥哥的我都秋咪咪回答。很喜歡旅館的泳池,每次游泳都沒什麼人,澡堂烤箱也都只有我,覺得超爽。泡完澡秤了一下體重,胖了兩公斤。每年跟台灣朋友見面,都是說我瘦了,大概沒幾年我就會消失吧?游完泳泡完澡出發去朋友的店,旁邊的宮廟因為天公生剛好有野台戲,結果我就跟著阿罵阿公坐在廟前看了一小時。好久沒看歌仔戲,阿罵開始跟我聊天,叫我搬椅子坐說這裡視角很好,但轉身就看起抖音,笑得花枝亂顫。台灣味就是種複雜的東西,一言難盡。
去了朋友推薦的眷鳥咖啡,布丁好吃到邁邁都要流淚唉,入口即化的口感好適合高雄的午後,路上行人寥寥,市景一碰就融。後來還去了人家推薦的「放鬆意識」按摩,一樓原本是貓咪咖啡但現在不對外營業。太久沒有全身按摩(人生第三次?),真的是按得我差點想咬小毛巾,尤其是後背跟小腿的地方。但師傅技術很好也很用心,結束後可以到一樓喝咖啡吃麵包擼貓。按摩+玩貓真的好搭,讓人身心靈都得到滿足。高雄晚上風大,吹起來很舒爽,在路上散步無酒便醉人。人行道有種樹的味道,說不清是什麼植物,但令人想起以前來步校受訓時,對高雄的記憶便是這種鬱鬱蒼蒼的氣味,當時很想逃離,現在卻想接近。頭回見到盤龍耶誕樹跟富麗堂皇的圖書館,什麼都是新奇的,像是油漆味那般令人上癮,越吸越新,吞吐年輕。
從高雄回台北後跟好友去搭船遊淡水河,雖然算台北人但真的沒遊過淡水河,連大稻埕碼頭都是第一次去,蠻新奇的,就是有點臭。吃完鐵板燒去了茴香喝酒,隔壁桌打破玻璃杯好像被刺傷,好友職業病過去關心一下,結果就被請了半瓶波爾多Médoc紅酒,過來攀談才發現他是雙語無法擋黨主席,然後又再請了半罐,超醉。那晚真的好魔幻,可能是因為我醉了,黨主席還加了我賴,我也要雙語無法擋了嗎?一日跟龍哥聚餐,好久沒來公館吃飯,難得冷清。聽學長談論現在的大學生,感覺是另一個世界。「想不想回到過去生活」的同樣問題我都一律回答No,過去的事不想再經歷一遍,人生很多事一遍就夠了,很公平。青春總是當下殘酷,回憶更美。臺一湯圓亦同。張愛玲在〈談畫〉裡說到:「為理想而吃苦的人,後來發現那理想剩下很少很少,而那一點又那麼渺茫,可是因為當中吃過苦,所保留的一點反而比從前好了,像遠處飄來的音樂,原來很單純的調子,混入了大地與季節的鼻息」。
收到公部門的資料是放在光碟裡,只好去把我的老曖昧插電啟動,豈不是還好它有光碟機。現代人家裡都沒有這種東西了吧,公部門為何還在寄送光碟?都2024了唉。讀取光碟發現裡面放了兩個各400MB的pdf檔,拜託這麼龐大的pdf讀起來超慢唉,應該是列印出來再掃瞄的圖檔,我們是認真要迎接AI時代了嗎?離台前最後一晚跟好友們去了茴香,笑語盈盈到瘋掉。好友分享服務業荒謬的事,有客人在估狗評論留言說「原來是甲甲開的店好噁,不會再來」,結果老闆跑去留言說「希望你不要再來,說到要做到哦」,我要笑死,奧客都是被寵出來的。
週日抵達法蘭機場,不愧是德意志三大恨之一,塞得要死。在海關好像有無人行李,結果整個關閉,上百人塞住。法蘭機場是要跟德鐵搶第一名嗎我就問! 登機前跟航空公司說幫我換到窗邊,結果是升等商務艙,大吃一斤。沒有事先說是什麼驚喜嗎?搭個飛機都要這樣愛恨交加。對,然後我的德鐵火車班次被取消了。前一班沒事,後一班沒事,就我那班,幹你全班。每次在日本買御守都是為了送人,這次終於買了個嚴島神社交通安全御守自己用。別人給的御守護身符也常常就是塞在錢夾或包包裡就忘了它們的存在,翻出來才發現其實有不少。但它們都治不了德鐵,我猜只有濕婆能治德鐵。
時差早起,把龍哥贈書《十六歲的戲劇課》給看完了,通俗易懂寫得很好。想到昨日小鴨離港的消息,其實不是我們去看小鴨,而是它來看我們。它來看這十多年來我們過得好不好。它提供了一個舞台,讓人在它面前獲得一張時空快照。即使沒有深刻的當代意義,但卻有著千萬種不同的當下意義。朋友、家人、情侶或一個人,那都是。今年大家也要好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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