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2002年的春天第一次踏上北京,也是你第一次踏上中國的土地,那時帶著滿滿的期望過去,也帶著滿滿的感想回來。快四年了,你的遊記卻還沒完成,或許是代表著,你也許還想再去一次,再踏上北京時,你曾經丟出的那些問題,應該會找到答案。
北京。我從未想過自己會來到北京。原以為自己會先踏足上海,設法在上海找找張愛玲的味,在弄堂裡尋張愛玲的影。可是我卻先進了老舍的地盤。
我在冬天讀了不少大陸當代小說,讓我對這片廣大的土地充滿了混亂和一廂情願的幻想。好吧,就去大陸一趟吧。寒假前約好了伴,也沒做什麼準備,去書局買了一兩本旅遊書翻翻,帶著一本林徽音詩集,就出發了。
本來的計劃是從廣州坐京廣鐵路到北京,一直想要搭這條在書上唸過的鐵路,從江南風光看到河北景色,很天真的想法。我把計劃告訴大陸的友人時,他卻不能理解地勸阻說,坐火車可不好玩阿!果然事與願違,年節期間火車一票難求,我們只好全程都坐飛機來回。
到達北京約下午四點多,在機場內還感覺不到明顯寒意,一出大廳整個人都緊縮起來了。首都機場蠻漂亮的,跟我想像的似乎有一小段差距,但我的視線已經被那漫天蓋地的黃土所吸走,北京到了。我們問了到市區的公車,付了錢上車,雖然整車都是中國人,但北京話的標準程度把人一群群地分開了,我身旁坐了一位河北來的先生,隨口聊了幾句,為了不讓別人輕易地認出我們的身份,我刻意地捲舌,裝模作樣地一口「普通話」,其實只要講習慣,倒也不覺得做作了。連接機場的公路兩旁種滿了楊樹,冬天的蕭瑟讓粗細有致的樹枝像蛛網般往兩旁伸展出去,整個一片,一大片的,是我從未見過的景像。公路兩旁除了楊樹,就只有一棟棟灰色、土色的建築。從公廠漸漸過度到公寓,盡量保護自己和背景混成了一大片泥,一陣風吹過也帶到了天上。就在我醉心於兩旁的楊樹時,我們突然與前方的小轎車發生追撞,大伙們都受到驚嚇,而轎車的行李廂也凹陷一大塊。有些人下車「打的」(坐計程車)走了,其他人則等待另一台公車的接應,好不容易到了市區,鬆了口氣。
我們來到預定好的青年旅舍,可是已經客滿了,打了幾通電話問問後,遠東青年旅社還有空房,看看地圖,也覺得沒那麼遠,索性背起行李,隨便套了件毛衣走了過去。沿著長安大街直走,邊走邊讚嘆兩旁宏偉的大樓,就像鄉巴佬進城那樣,一副沒見過世面的稚嫩。走了很久才走到天安門廣場,其實已經有點喘,廣場邊排滿人,似乎有什麼表演,我們也拿起相機往人群中擠進。只見兩列步伐整齊的士兵從天安門城樓下出發,來到廣場前的旗台,開始降旗。這時才恍然,原來大家是在看降旗。可是這每天都會做的事究竟有什麼好看的,也許有某種特殊的意義吧,我發現有些想法在我腦中翻騰,慢慢地顛覆我原有的想法。
天色微微地暗下,可是我們一直找不到旅舍,繞了一大圈後,肚子也餓了,腿也酸了,經過剛散的市集,找不到什麼可以果腹的食物,後來看到一個賣「雞蛋煎餅」的攤販,雖然不曉得究竟是什麼東西,不過我們兩還是一人買了一個吃,才兩元而已。雞蛋煎餅的做法是先在大平鍋上鋪一層麵汁,等略熟後,打顆蛋上去,並將蛋均勻分布在麵皮上,翻面後放上一塊曬乾的豆皮餅,再塗上一些醬料,折一折用報紙包好便完成了,相當快速而且很美味。可能是我們真的餓過頭了,因為我到現在一直無法忘記那雞蛋煎餅的可口味道,還有那吃完後的滿足感。最後終於在一條巷子中發現了遠東飯店,和它附屬的青年旅舍,這時天色也完全黑了下來。
旅舍是一間四合院改建而成的,藏在胡同中,挺有感覺。我們走上二樓,把行李放好,準備去吃飯。我們沒有任何選擇,一出門便往街上較亮的一頭走去,沒想到愈走愈熱鬧,開始懷疑自己來到了何處,飯館賓館一間間出現,在街道的盡頭是個市集商場,我們走到了大柵欄街。大柵欄(京話念成大石臘)是一條百年老街,亦是北京城最富盛名的老商街。這條街上有著許多百年老店,如瑞蜉祥綢緞店等,的確是一番氣派。總之我們開始熟悉這裡的環境,畢竟我們要在這條街待上八天的,隨便填了點肚子後,我們散步回旅館,又目睹了令一樁小車禍,正在打包回家的攤販不知怎麼攪的,橫衝直撞起來,急速地倒車,撞到了後頭來不及閃避的自行車,引來一陣尖叫。接著,汽車又轉衝至巷口,又差點撞倒一位先生,司機頭也不回奔出巷口,被驚嚇到的先生氣急拜壞地向空中咆哮了一聲,你他馬的逼。大柵欄漸漸地又恢復了寧靜,人潮也逐一而散。
由於初抵北京的辛勞,睡到很晚才起床,一出房門便覺外頭冷。我們向旅舍租了自行車,打算騎去故宮。騎著騎著,恰好在新華街上遇見了廟會遊行,各式各樣各樣的民俗戲服都穿上街了,生旦淨末丑一個不缺,拖著水袖的婦女們趁著儀隊還沒開始前,嘰嘰喳喳地聊起天來,有人也預備著反覆練習,我向路邊小販買了碗茶湯,唏哩呼嚕吃了起來,黏黏稠稠的杏仁味從肚裡溫暖上來,驅走了些寒意。頓時,眾鼓齊動,所有人的視線向前集中,整個人也都精神起來,磅礡的鑼鼓聲帶領整個隊伍向前緩行,一輛輛花車推移前行。整條街上瘋狂熱鬧,漫著濃濃的年節味,踩高著蹺的丑角們,吆喝一聲,向後一彎,頂頭劃過地面,掌聲喝采不斷從四方喊進。終於走到了街底,隊伍也停下來休息了,我們穿過人群往故宮繼續騎去。
我想,故宮的內外都讓我感到驚奇。我們沿著護城河繞了一大半,也經過了門禁森嚴中南海和遼闊的北海,整條街上的行道樹搭成了樹篷,像條隧道平臥在外。我們從午門進入故宮,整個紫禁城的故事似乎不是言兩語能說完的,她的建築也是。我們像是卑微的奴僕在整個皇宮內穿梭,試圖想嗅嗅那一點點皇家貴族的味道。不太明白「紫」字是如何來的,因為整個故宮的石牆已經完全被漆成紅色,原來的顏色已不復可見,新的令人有點無法接受。紫禁的「紫」也許是指天上三垣中的「紫微垣」吧,天上的皇宮。走在三公尺高的牆外,開始想像當時的太監與宮女提著燈籠走在黑夜的宮殿外的景象,急速緊張的腳步、搖曳的燈火、照在這些驚恐的臉色,也許是突然的一道敕令,一道聖旨。宮闈的複雜、宮廷的秘辛似乎只留給後人無窮的想像空間罷了。我想起了張愛玲寫過的一首「中國的日夜」:
中國的日夜
我的路
走在我自己的國土。
亂紛紛都是自己人; 補了又補,連了又連的,
補釘的彩雲的人民。
我的人民,
我的青春,
我真高興曬著太陽去買回來沈重累贅的一日三餐。
譙樓初鼓定天下; 安民心,
嘈嘈的煩冤的人聲下沈。
沈到底。……
中國,到底。
也許在中國的日夜就是如此嘈嘈雜雜,紛紛擾擾吧。當當我看到星巴克(Starbucks)出現在故宮一隅時,心情又複雜起來了。究竟中國的日夜該是如何的呢?下午我們回到前門大街找些吃的,看到了「老正興」,二話不說就走進去了,糊里糊塗點了碗麵,就這樣平淡無奇地吃了頓飽。騎回旅舍時,在胡同裡迷了路,不停地在大小胡同間穿梭,看見了各種形態的屋子。基本來說以複合的四合院為主,一間四合院通常不只一戶人家,被分割成許多小塊,一進後還有二進,無窮下去,有時要穿過長長的狹巷才到的了家。而且有衛生設備的屋子還是少數,為了方便居民,公廁的確是十幾步就一間,而且在好幾十步遠便可聞到。夕陽漸漸西斜,一道道刺眼的黃色射進了胡同裡,從這戶人家的天井滲到隔壁的玄關,曬著地上潑溼的水漸漸蒸發,水泥牆上的精神標語也模糊起來,只有自行車的拎拎聲,穿破這凝結的空間,往大馬路疾駛而去。和太陽在馬路上比賽,希望在天黑前騎到天壇,照著地圖騎了很長一段,到達時只剩微光許許,燈火闌珊了。於是我們放棄了夜遊天壇的機會,明日請早吧!
我們轉向來到了王府井大街,這條目前是北京最繁榮的現代商街。夜晚的王府井仍是人潮擁擠,我們隨意逛了一下百貨,然後走到東華門夜市,打算大肆搜括一番來打打牙祭。有來自各地的小吃,我吃了維吾爾烤肉串和一碗奶酪以及饃餅夾肉。其中烤肉串是很常見的小吃,便宜的有兩塊不到,貴的高達五塊錢。烤完後灑上一些香料,真是好吃極了。我們吃飽喝足便騎回旅社去,北京的夜景有種安靜的美,大街上只有幾個人走動,路的兩旁被綠色的嵌燈照的格外安靜,令人有種置身歐洲的錯覺。走動了一天,一進房間就攤在床上不想起來了。
我們有兩個室友,一位是加拿大來的,另一位則來自芬蘭,都是女性。加拿大來的馬思佳,是一個熱愛中華文化的人(她已經取了一個中文名字),去過不少國家的她,已經在北京找到工作了,她打算在這工作一段日子。我們聊了不少,也順便教起她中文。而來自芬蘭的另一位室有則是來北京探望好友,結束在中國的旅行回芬蘭去了。整間青年旅舍的氣氛便是如此,幾乎是歐美人聚集的地方,少數有的亞洲人卻是另一個團體。一到晚上來自各地的人便齊聚在一樓的交誼廳,但通常是亞洲人坐在一旁看電視啃瓜子,而歐美國家來的則開桌打麻將,狂飲啤酒,聽搖滾樂。這或許就是民族性了,馬思佳幾乎都是喝到天亮才回房間睡覺的,其實這有太多是我難以理解的,就像我不懂「On the Road」(路途上)中的人可以隨時就從美國東岸開車到西岸,即使這對我而言是種強烈的吸引。突然間,才清楚到,人生有無數種方式可以選擇,而我只是選了其中一種,對於人生,或許不用如此嚴肅。有天晚上我們也下去打麻將,因為我們實在看不過去他們總是把數牌和摸牌的次序弄顛倒。這裡玩的是十三支的廣東麻將,而我們玩的是十六支的台灣麻將,不過大同小異,有些規則不同罷了。他們一邊打麻將還一邊學認字,紅中青發白板,東西南北萬筒條花,打麻將學認字的效率的確很快,打了一段時間後,我們告辭,上樓去睡了,而麻將的喧囂也在重拍節奏中繼續下去。
隔天起了大早,騎車去天壇,今天是初五,走在路上的阿婆提醒我們今天有祭天活動,我們什麼都不知的情況下,開始去找活動地點,最後在丹陛橋看見了人群,最令人厭惡的是一團團的旅行團為了趕時間在封鎖線穿來穿去。十點一到祭天儀式開始了,整個儀仗由文武百官太監侍衛組成的,各式各樣的陣列一一出場,還有八旗騎兵,嚴肅的鑼鼓聲中,皇帝也在隊伍的最後出場了,為了向上天祈求國泰民安,在祭天前三天,皇帝便要開始齋戒沐浴。最後,整個祭天典禮就告一段落,看一次祭天,真是讓我開了一番眼界。人潮漸漸散去,我們開始逛起天壇,從中國最大的圓頂建築祈年殿,到建築水準高超的回音壁,再度折服於古人的智慧。正午一過,公園內下起了小雨,淅瀝淅瀝地落下,園內頓時失去了人聲,本來在迴廊上載歌載舞的人們也停了下來,除了在地板上練大字的人外,每個人都停下手邊的工作,靜靜地欣賞這場雨。我們在雙環亭內躲雨,遠方是一片荒蕪的樹林,在濛朦的雨中更顯孤絕,只聽見雨滴落上樹葉的聲音而已,淅瀝淅瀝地令人心慌。還記得駱駝祥子中有段精彩的雨景:
雲還沒舖滿了天,地上已經很黑,極亮極熱的晴午忽然變成黑夜了似的。風帶著雨星,象在地上尋找什麽似的,東一頭西一頭的亂撞。北邊遠處一個紅閃,象把黑雲掀幵一塊,露出一大片血似的。風小了,可是利颼有勁,使人顫抖。一陣這樣的風過去,一切都不知怎好似的,連柳樹都驚疑不定的等著點什麽。又一個閃,正在頭上,白亮亮的雨點緊跟著落下來,極硬的砸起許多塵土,土裏微帶著雨氣。」然而老舍卻給出了這樣一句「雨下給富人,也下給窮人﹔下給義人,也下給不義的人。其實,雨並不公道,因為下落在一個沒有公道的世界上。
令人不自覺地噓唏起來。天漸漸開了,我們出了天壇公園買個烤蕃薯,邊走邊吃,看著路邊一灘灘的積水,來往的人潮又充滿了街道,汽車聲,電車聲,拎拎拎拎。這個廣大的黃土地,這些彩雲補丁的人民,對於這個城市,對於這個國家,將有更不同的滋味和感受,但我認為總有更堅毅的理由,這裡的人們會生存下去的。或許中國即將崩潰,但中國人還是得活著,再一次的改朝換代對於這個土地上的人民,應該早已司空見慣,就像一場大雨襲過,總是要雨過天晴的。
離開天壇後,我們騎去潘家園古玩市場,潘家園位於北京市的東南隅,是古玩的集散地。我對這些東西是一竅不通的,去一趟潘家園是受朋友之託,替他買副石頭圍棋的。古玩市場相當的大,從陶瓷瓦盆到中西字畫,應有盡有。但對於外行的我們而言,也僅於隨便瀏覽罷了,最後我還是沒找到棋子,於是買了幾張自製的明信片,接近傍晚,市場也要收攤了。我們再度風塵樸樸地騎回旅舍,中途經過了珠市口大街。整條寬敞的路旁盡是一棟棟大型的商場百貨,現代的建築風格,似乎揭示了未來新商業區的走向。北京市當局已經決定不再以故宮為主的中軸線為新市區的發展,而將商業區向西移,金融中心則在東邊。整個北京市快速地變動更新著,不停地為自己在中國歷史上找個定位。但每當我想到這些所謂偉大的建設時,其實都是人民鮮血換來的,正如中國的五星旗飄揚在紅色的天安門前,那是最鮮艷的紅,是燙的,是刺人的,當權者不斷呼喊著要為人民貢獻時,事實上他們只是需要人民的服從的敬仰。而且最大的問題是中國人對自己傳統文化的信心愈見薄弱時,怎麼又會重蹈以往的過錯。我帶著疑問望向天邊,火紅的太陽慢慢地向下滑落,遠方傳來陣陣的炮竹聲,一響一響地震動著這微寒的空氣。
終於要去爬長城了,頂著大太陽,帶著吉士漢堡坐上公交遊一路往八達嶺出發。車子上了八達嶺高速公路離開了北京市,沿途經過不少鄉鎮,車子通過居墉關後,車上的導遊小姐開始滔滔不絕地解解起來。下車先找東西裹腹然後才登城,這裡雖然是重要觀光景點,但許多硬體設施都令人不太滿意,尤其是要收費的「公廁」,總之拋開不快,我還是滿心歡喜地登上了長城。我們走的是沒人走的那段,所以相當清靜,沒有遊客的熙攘,漫步在長城上,溫暖的日光照在身上,微風迎面吹來,往四周看去,都是一座又一座的山岳,清楚的稜線在長城之後交錯疊起,再往望向更遠的地方便是關外風光了。我們走到長城的盡頭,這是最近一次修復的終點,再過去便是還未修復的古長城了,頹圮的樓梯顯露出歲月的痕跡,我們只能站在新長城上遙望古長城,像回首歷史般審視著這一段段刻痕。有顆樹恰好長在這斷城間,也許這樹也知道這一新一舊是不可能再連接起來了吧!時間差不多了,我們揮別長城往明十三陵去了。車子開往明十三陵,看到個一個結構嚴謹的陵墓群,那時對十三陵並不了解,也只是逛逛地宮,看看明樓,單純的觀光客罷了。
回台灣後,自己去找了岳南的《風雪定陵》和黃仁宇的《萬曆十五年》來看後,才對明朝的歷史,萬曆黃帝的定陵有比較深入的了解。再回想起參觀定陵時的狀況,反而成了一種對照,果然是不能走馬看花簡單帶過的。離開十三陵時,天色微暗,夕陽跟在車子的左右,藍色的天空漸漸轉紫,月亮也露出天邊。遠方的枯木,棋盤的稻田,車子在公路上穿梭,好像要逃離夕陽的追逐,所有的景色向四面八方散去,拋下一個廣大的天空,還有那沉睡黃土裡的帝后,無聲地,靜靜地,看著地面的變動,看著人世的轉換,絕然超脫,孤獨無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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