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的天空]

這是我家旁邊捷運站所種的椰子樹,是不是一開始就種的,已經不得而知了。可是想到這裡以前還是鐵路,而椰子樹所在,正是鐵道經過的。看著這上方的天空,也許和十五年前,人們在這裡看到的天空是一樣的,儘管周圍的房子也改變很多。還記得有首歌叫”台北的天空”,以前還蠻喜歡的,現在想起來,有點芭樂,有點懷舊。

風好像倦了 雲好像累了
這世界再沒有屬於自己的夢想
我走過青春 我失落年少
如今我又再回到思念的地方

台北的天空
有我年輕的笑容
還有我們休息和共享的角落
台北的天空
常在你我的心中
多少風雨的歲月我只願和你渡過

風也曾溫暖 雨也曾輕柔
這世界又好像充滿熟悉的陽光
我走過異鄉 我走過滄桑
如今我又再回到自己的地方

可是小時候,總也搞不懂,為何只有失落跟疲憊時,我們才會想到,台北的天空。我們真的如此忙碌嗎。還是跟我學妹說的一樣,大家都說台北看不到星星,其實,他們只是忘了抬頭。如果我離開這,再回來的感覺是什麼,那麼如果,永遠回不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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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懂事以來,我所居住的地方,我所居住的城市,從來不曾出現一幅鮮明的圖像與記憶,台北總是在我模糊的回憶中晃盪晃蕩,失根地飄在現實與虛構的陰陽魔界,把它當成故鄉是有點矯情,但不能否認它在自己體內的巨大份量。大量累積的城市影像和生活線索交雜在一塊,在退去想像後所看到的現實,依舊只有輪廓,這唯一顯現的定格,反倒是城市中充滿的奔馳與流動。

鐵路旁曾經是我住過的地方,我的童年跟末代北淡線鐵路緊緊纏繞在一起,鐵路的氣味,鐵路旁的雜亂,號誌聲的頻率,火車經過的震動,像是認真的一段課文,時常在我的腦中朗誦著,天很黑風很大,火車轟隆隆地穿過一段又一段的歲月,好像帶著什麼走掉了,是一去不復返的童年,還是不斷拆建的古老回憶。

我時常在半夜醒來,搬了張凳子坐在店門口,望著微亮的寒酸天藍,吸吮著小杯的溫豆漿,數著一列列通過的火車,轟隆轟隆傾搶傾搶,通過了一列又一列的火車。長大後的我,並沒有成為一個火車迷,也許喜歡看火車,喜歡數著火車,但那更像一種習慣,像對台北的早晨寧靜的那種習慣,有點理所當然的感覺。我也喜歡待在二樓窗戶旁望著鐵軌,房間在靠近鐵路這端,有一扇正正方方的木製窗戶,窗格與玻璃之間因為年代的久遠,總是隨著風吹而喀喀作響,將窗戶整個向上推後便可以完全卡住,窗外是一片遼闊的視野,可以清楚地看到越過鐵路菜市場那頭,的一切人聲鼎沸。也可以瞧見貓兒們在屋頂上追逐遊戲的場面。我等待著火車通過後那緊接而來的溫暖涼風,風從鐵道的底端上來,帶著一點鐵銹蝕的酸氣,帶著一點枕木與石頭被陽光曬出的乾燥,這使你感受到火車本身的溫度在臉龐輕輕掃過,感受到風吹的頭髮在腦後飛揚,你會以為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小孩,你會以為人們說的幸福大概就是這麼一回事吧。於是我不厭其煩地玩著這吹風的遊戲,不斷地在風中尋找屬於自己的滿足。直到那件事的發生。

或許不完全是那個事件造成我對鐵路產生的距離,但這的確使讓我對火車的喜愛在某個時候終止了,像是突然體悟到一些說不出卻又令人失望的事。那是我小學二年級時,我的一位好朋友跟我聊天時提到的一段話,儘管關於他的一切已經在我腦中消失,但那天從他口中說出的話卻永遠讓我印象深刻,讓我在十多年後的今天依舊記憶如新。他說哥哥是被火車輾死的,地點就是這裡。從此,我腦中有關火車的所有畫面,都無可避免地出現了紅色與白色。那白色沾染了紅色,在整個畫面中暈開,紅色佔滿了白色,向著我撲了過來。於是我對鐵道的記憶隱藏了一段時間,直到小四那年,北淡線要拆除了,我才又開始記起某些事某些人。

對於在鐵道旁生活的小孩子們,拆除鐵軌並不會構成什麼震撼,反而是施工的現場帶來許多令人好奇的事物,下課後大家的去處便是我們自認找到還不錯的工地遊樂場,比賽誰先爬上土堆,比賽誰拿的磚頭多,比賽誰扔的石頭遠。在艱辛難走的瓦礫堆中前進,摘著新長出的植物花朵,貪婪地吸著花蜜。工地是我們的新天堂,新樂園,還是個很適合玩捉迷藏的地方。我那時有一群死黨,甚至連名字都還記得,由於分班的原因,讓我們很快就在城市中沖散,即使是住在相距不到百來公尺的地方,有時現實並不總是使人感到悲哀,真正使人悲哀的,是現實背後的規則牢牢控制住我們的人生。但有些影子依舊深刻地在我腦中存留下來,誰抄誰的作業,誰的綽號是什麼,誰去打小報告,誰又搬了家。搬了家的那位是我當時最好的朋友,我還記得我們曾因為一件事鬧不合而絕交,但又因為另一件事情而和好如初了。他搬家後,我還去過他家一次,但我相當懊悔沒有留下任何聯絡的方式,任何電話住址。我們的友誼,從此便停留在那點上了,也許是夏日,也許是冬天,也許正下著大雨。我還記得往他新家路上的那棟老舊的市場,我還記得車子不斷地上橋下橋,但我不記得那究竟是板橋,新莊,三重,還是中永和。像是無數記憶的錯軌與混亂,我狂亂地在空中抓著找著,似乎已成了結局。而這段不完全的記憶,在往後的日子裡總是讓我感到難堪與無奈,像是虧欠著什麼般,等待著救贖的機會。

隨著捷運工程的進展,我家門前出現了大水漥,那段過渡期大約就是一個夏天,這讓我享受到了一個充滿蛙鳴的夏天,讓我產生家裡門前有池塘的小小驕傲,於是那個夏天,觀察水漥裡出現了什麼動植物,成了我最大的樂趣。上了國中之後,這的城市的一切,正快速地被取代著。我有了新的死黨,我們一群人下課後會沿著中山北路一直走到北美館,走到基隆河河邊。我們談論著那個年紀該有的青澀情事,與那個季節有關的一切暗戀告白。然後到基隆河上的橋邊,丟著銅板許願,丟到河中大石頭的人願望便會實現。河濱公園的牆上,刻著我們暗戀名字。在那個充滿幻想的年紀,似乎一切都能成真,一切美好都像是為自己為設的。坐在河邊看著河水緩緩流過,聽著遠方傳來的兒童樂園歡笑聲,分享著自己最想做的事,最想成為的人,這也許可以稱為夢想吧。

於是,就像台北如此用力地變動,我上了高中進了大學,到外地唸書。很多都像是昨天才發生過的事,撕高中榜單的最後一屆,教改的第一屆,不用上成功嶺的第一屆。六年級末段班好像許多事都變的尷尬起來,我們不能被歸類成六年級,但也絕對不是七年級,我們像是被刻意隱藏的世代交替,像是無法歸類的斷層地帶,像是許多無解的XYZ,或許也被稱為E世代的開始。是網路也是搖頭丸。曾幾何時,原來時代的註記,會是如此的明顯,如此的強烈。我高二那年,捷運終於通車了,夏天的蛙鳴和工地的土丘都深深埋進那個堆滿書本的年代,城市的距離像是不斷被複製的地圖般簡單,我們可以恣意地遊盪到台北任何一個角落,對台北的記憶只剩下顏色與路線,我們可以儘可能的認識這座城市,但我們沒有。因為我們花在思考下一站去哪的時間越來越多,而台北總在飛快的列車外模糊起來。

每當我經過那曾經是個火車小站的公園旁時,都會讓我想起國小的那群玩伴,想起那個與我生命從此不再重疊的好友,想起我曾經因為告密而羞愧的淚水,想起每個人的容貌與性格,想起這裡曾經是我每天駐足良久的鐵道。而每當客運穿過三重,準備下交流道時。我看見淡水河畔那一盞一盞的路燈向右方延伸過去,我看見新光三越依舊在那等著回到台北的旅人,我不會稱這為鄉愁,因為就像出門買東西,買完要回家,僅僅是回家了。那塊河中的大石頭已經不見蹤影,那公園牆上的刻字也斑駁了,但走在中山北路上,依稀可以聽見那迴盪在樹蔭底下的笑聲與瘋狂。我偶爾還是會在半夜醒來,坐在窗邊看著夜晚的台北街道安安靜靜,從窗外吹進來的風勾起了我對童年聲音的記憶,台北依舊是模糊的,但模糊後面卻是厚厚實實的,這厚實給了你一種溫暖,這厚實是陪伴你度過無數日子的事物所累積出的,即使他們不再與你交會,但你仍然心懷感激,希望他們在這仍有星光的夜晚裡有個好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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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e Comment

  1. Vero
    2005-07-14
    Reply

    <p>有時現實並不總是使人感到悲哀,真正使人悲哀的,是現實背後的規則牢牢控制住我們的人生。</p>
    <p>我喜歡上面這句話。還有雖然你這樣說,但是你的筆調最後就像你所敘述的倉木麻衣一樣,「充滿希望」。:D 感覺很棒</p>
    <p>也許台北人忘了仰望星空,是因為他們身處繁星之中,庸庸碌碌的想讓自己不斷發光。</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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