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跟爸媽在客廳裡聊天,突然他們又聊起小時候的我,許多事情我已完全沒了印象,從別人口中重新認識自己是一件很奇怪的事。似乎在五歲以前,我的存在,並沒有被自己意識到,而五歲之後,才有一個開端,而那個開端,並不亞於出生那時的重要,那是我體認存在的起點。多年以前曾經寫過一篇關於自己童年的文章,因為許多回憶逐漸消散中,想替自己留下一些紀錄,就興起寫了一些。現在看看其實是很幼稚的東西,因為當時就是以過去的心情,來記錄過去的事,幼稚就是真實的我。
我們永遠擺脫不了自己的童年,無論是缺陷的,美好的,許多人長大之後,仍在完成那個沒有被完成的童年。最後,延長成為生命的一部份,我並沒有那麼相信宿命,但我們的人生,是不是有絕大部分就在童年時,就定下的了?因為那畢竟是一切的起點。爸昨天也突然問了我,我的目標是什麼,人生的目標是什麼,我一時不知該怎麼回答,我反問他,當他二十多歲時,人生目標是什麼?他說發揮所長。
這個問題似乎天天都在想,但我卻說不出答案。小學畢業時,我有位很喜歡的老師,他送了我一句話。他說人生有許多空格是需要自己去填的,願我_____,祝我_____。目前為止,我的填空題仍舊未完成,我在想父親的回答,是否是我想要的。
我以為自己已經走到了十字路口,可是其實我還在原點,不知何時又繞了一圈回來,在原點我沒有回頭的機會,只能前進。被期望的未來是否真的不曾到來,被羨慕的人生是否真的不會發生,我似乎永遠都不會有斬釘截鐵的答案,關於所有一切人生的命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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寢搶…寢搶…寢搶…火車車輪與車軌碰撞的聲音,自遠處接近,平交道警示鐘,噹噹噹噹噹…敲打著兩面等待通行的人,天色漸亮,竹掃把刷著柏油路面,清道夫的身影在微光中明顯了起來,台北的清晨在路燈熄後,開始蔓延。我該上床睡覺了,凌晨一點就起床的我,已經連打好幾個呵欠,但堅持不睏,要再等一班火車經過,媽媽不准,直催我上床睡覺。
豆漿店的名稱是「世紀豆漿大王」,我是世紀的兒子,也是豆漿的兒子,這是街坊鄰居腦中的名字,也是他們唯一記得的名字。六個正正方方的霓虹招牌掛在二樓的窗外,上頭寫的是「世紀豆漿王」,「大」字在某年颱風搬了家,位置空了出來,留下生鏽斑駁的鐵架。本來是白底紅字的招牌,時間一久,白色漸漸黃起來,均勻的黃反倒比白色好看,裡頭的日光燈管也不再亮了,但是配和起後頭的炭燒維多利亞式建築,有種特別的日本風味,就像是留在塌塌米上的燒豆。這棟舊屋子應該有五十年歷史以上,外頭是一片的黑,黑色的雕花,黑色的砌牆,連頂樓的天線也像焚過的炭條,在風中微蕩。樓下是豆漿店店面,和對面賣米粉湯的攤子正對著,再過去就是鐵軌,店面不大,約十五坪左右,後面三分之一是廚房和浴室,店門口的右邊是燒餅爐,後頭爐火上放者一鍋豆漿、一鍋米漿,左邊則是蛋餅鍋和炸油條的油鍋。店裡頭共有六張桌子,一台大冰箱,放冰豆漿用,還有三面鏡子,鏡子上有用紅色毛筆寫著的「某某某贈」或「開店慶誌」的話等。這些是我六歲時,重新整修後的豆漿店,至於更久的記憶,已經模糊了。
心不甘情不願的走上二樓,鐵路軌道仍是安靜的,只剩我沉重腳步聲,還有打蛋時,湯匙和碗快速碰撞的「可訝可訝可訝可訝…」。樓梯在廚房前面,一半的地方有個九十度的轉彎,由於是由木板做的,所以常發出很大的聲音,乒磅地在屋內響著,後來鋪上了紅色的塑膠皮,也沒多大的改善。我回到房間躺在雙人床上,床邊有個方型窗戶,可以往上拉的那種,朝外可以看到菜市場和鐵路,父母的彈簧床在上下舖之間夾了一張辦公桌,是我媽用來算賬的。我討厭睡彈簧床,總覺得有東西頂著你,唯一的好處是可以把四肢舒服地向外伸展,天花板有重覆排列的扁型角錐,上頭黏著許多亮粉,關燈時,從房外透出的燈光會照得天花板一閃一閃的,那是我的天上人間,人造星空,也是我睡前發呆的唯一目的。彈簧床的左邊凹了一個洞,是我經年累月地從上舖往下跳的結果,我爸剛好睡在那個位置上,弧度完全一樣。
由於父母工作繁忙,五歲以前,我由西螺的外公外婆帶大。我很少在家裡吃飯,幾乎都是玩到哪,就吃到哪,搞得全村的人都認識我了。在鄉下的步調是緩慢閒適的,我回台北生活後,每年暑假都還是會回西螺住一陣子。我阿公阿媽養豬維生,我常去豬寮陪阿公工作,偶爾也會餵豬。夏日午後,地面被蒸得發燙,天空慢慢暗了下來,當陣雨落到地面,與滾燙柏油路接觸的那瞬間,一種特別的瘴氣像雨點般,往外擴張。每當我來不及避雨時,我跑向路旁折一支姑婆芋來遮雨。雨停止了鄉間一切活動,我和表弟坐在門邊看著那雨的味道,我們會唱一首首有關「雨」字的台語歌曲,這場大雨在女主角心碎的結局下收尾了,我們則衝出門外尋找新鮮的呼吸。我最喜歡在田野間騎著鐵馬,壓過落下的竹葉,穿過高速公路公路下的小隧道,和享受下橋的衝刺快感。離家裡半公里遠處,有間小間的土地公廟,我每次經過都要進去拜拜,小孩不懂虔誠為何物,土地公是真心聽我說話的朋友,廟後有一涼亭和一棵榕樹,我最喜歡抓樹上的小蝸牛,也很喜歡去看廟前的「浮字盆」,廟旁的小路也可以回家,有惡狗看守,我們儘量快速通過。家門前的小路一直進去,就會到做豆腐乳的工廠,那附近總是充滿著濃郁豆香,也升高了小巷弄裡的溫度,使夏日的午後多了點昏沉。
五歲那年被帶回台北,我哭得晴天霹靂,還一度自己收拾行李,走去雙連火車站想搭火車回西螺;但小孩子是很容易習慣現狀的,我一兩天後就恢復了,不再對父母和姐姐感到陌生。開始有了在台北的玩伴,菜市場、鐵軌,小巷子都是我的地盤,在還沒上學之前,我整天都到處玩,到處逛,但每天都被規定要在七點前睡覺,所以從不知什麼叫做八點檔連續劇,我每天凌晨四點都要爬起來看火車,自己搬張高凳子到店門口坐著,我媽會給我一杯溫豆漿,聽著我爸切油條麵的聲音,看著麵粉在腳邊飛舞,等待著一次又一次通過的列車,看著柵欄上升下降,咬著吸管自言自語,對著鐵軌發呆,就這樣數著火車,直到霓虹燈在眼中模糊起來,才告別它。
豆漿店的生意是早上三點開始,一直到中午十一點才打烊,我媽是家裡最早起床的人,她一起床就到廚房裡,把昨天泡好的黃豆倒入機器內碾碎,接著把半液體的豆泥倒入「大脫水機」內,離心出豆漿,豆渣就收集起來,等人來收。接下來豆漿再經過煮沸,便可飲用。通常冰豆漿在煮沸後要加入一到二「大瓢」的白糖,至於熱豆漿,販賣時再加糖即可,而米漿也是如法泡製。但因為我媽曾騙過我說,喝米漿會變黑,因此我只有喝豆漿的習慣,甚至常忽略了世界上有「米漿」這種東西的存在。當睡夢中被豆漿脫水機吵醒時,就下樓陪媽媽工作,看著她快速俐落的動作,我常問一大堆問題,是個攪局者。我爸接著起床,開始和麵,小籠包麵,油條麵,蛋餅麵…我自己拿椅子在旁邊觀賞,他也會給我一些麵團玩(當然這些是不賣的),我有模有樣地學著他的動作,做出小一號的產品,然後再把他們捏爛,重新開始。
六歲的我,豆漿店的工作幾乎是幫不上忙,蛋餅總是焦了一邊,荷包蛋常鑲有精美的蛋殼,手太短以至於無法舀豆漿,我是讓場面更混亂的店小二,唯一不會對客人造成直接驚嚇型的傷害,只有在廚房內洗碗,經過長久的訓練,我的技巧已經達到每秒洗一個碗的程度,但又常常被貪玩佔去了時間,我喜歡用碗建造一個虛擬世界,乾淨的碗是屬於光明的一方,還沒洗過浸在混濁泡沫中的碗則是地獄派來的,當大魔王想要強娶美麗公主為妻時,一場戰爭即將開始,一開始總是邪惡的一方佔優勢,但不能免俗的,最後一定要是「王子與公主過著幸福快樂但卻皺皺的日子」,因為在水中泡太久了,手掌成豆皮狀,發現時光飛逝,趕快把碗拿起來晾乾。在廚房工作相當有趣,另一個重要因素是,音響放在廚房內,可以握著湯匙唱著歌。除了洗碗外,刷鍋子也是我的工作之一,豆漿鍋長的很像日本料理鍋燒麵的小鍋子,不過是放大版;在水槽旁有個相當大的暗紅色水缸,口徑約一公尺多,記得有次被熱豆漿燙傷,就被泡在這個水缸內,是個特別的缸子,上面密佈許多橫紋。在平交道旁的大榕樹下,有個麵攤也是掛著累似的半透明塑膠缸,但他是倒掛著的,裡頭點著燈泡,外面用紅筆寫著斗大的「麵」字!賣牛肉麵的就寫個「牛」字。在樹下吃麵有種奇異的感覺,我最喜歡吃他們的魷魚羹,搖曳的水缸透出淡淡的紅光,麵攤的水氣向著榕樹撲去,榕樹下總特別涼,我懷疑是不是有人偷偷對著我吹風!
樹下賣麵的夫婦住在我家隔壁,其中那老伯長的很像綠島管訓出來的,撲克臉和一副低沉的聲音,但他人還蠻好的,只不過他常對他老婆拳腳相向。他老婆對我很好,常給我東西吃,我也常跑去跟她聊天。有天晚上,救護車的聲音劃破了沉睡中的巷道,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大家都驚醒過來,我聽到隔壁老伯用盡一切力量吞喊著「快來人阿…」,她老婆心臟病發,昏迷不醒,我隔著牆壁隱約感覺到撕扯的力量,第一次死亡離我那麼的近,我只是躲在被窩內,用盡全力不去想它,棉被內封閉的空間,讓我喘不過氣來,一次又一次的緊迫笛聲在耳中嗡嗡響,救護車急速駛去,空氣慢慢靜了下來,靜的讓人感覺不到呼吸,沉了下去,沉到了底。隔天傳回來的是不幸的消息。車子依舊在柵欄前等著通行,噹噹噹噹噹…太陽像未凝固的蛋黃,黏掛著天空,烤著地面,炙熱的心跳震著等待的路人,原本以為走到了盡頭,該放上一個象徵結束的句號,但人總是不徹底的,像流動的膠水,吃力地往遠處延伸,拖成未完的刪節號…
半年不到,隔壁老伯續弦了,是個年紀相仿,有點發福的中年婦人,而且喜歡濃妝豔抹。基於我對後母的刻板印象,那個新來的大嬸我是沒什麼好感,不過她對我很好,我也漸漸不在意,小孩子是絕對現實的。新來的大嬸常常挨揍,但她會用臉上的妝粉飾過去,我記得有一次,她被打得很嚴重,一隻眼睛黑青了,但她還堅持畫上眼影,我一眼見到,還以為義美辦了個什麼母親節彩繪四川熊貓的活動,一看就知道是個幼兒組佳作!義美每逢母親節、父親節、年節中秋、上元中元,清明重陽,都會舉辦一連串著色比賽,但我一次都沒參加過。義美離約我家約四十公尺,小四時開的,但我高三時就關門了,是我最常光顧的一家店。最喜歡吃他們的霜淇淋,動物蛋糕跟NG蛋糕,店員小姐都跟我混熟了,她們也常來家裡買豆漿,因此買東西變得不只是金錢交易,是種短暫而特殊的友誼。此外我還記得,星期三下午會有個大哥在義美門外賣口香糖,由於他無法行走,只能靠輪椅行動,我只要經過就會跟他買條青箭,他便會跟我聊聊,他已經三十多歲了,我那時年紀小,只知道幫助別人是好事,心裡還是掛念著電視上演的卡通。前幾年再遇見他,卻感觸很深,他說我長好大,我看到他卻一點也沒變,除了手中的青箭變成「Extra」,他仍然是坐著,他開心地笑著,當我走遠,他還不斷地回頭對著我微笑,隱約還記得那帶著笑容滿臉鬍渣的他,他一點也沒變。
義美關門了,原來的地方開了「真鍋」,一開始我以為是賣廚具,後來才知道是賣咖啡的。民生西路上商店快速地變動著,現在從中山北路到承德路這段,在短短幾百公尺的地方,共有一家麥當勞、一家康是美、一家屈臣氏,一家生活工場、一家合作金庫、一家星巴克、一家丹堤、一家真鍋、一家達美樂、三家麵包店、三家沖印店、三家眼鏡行,還有七家24小時全年無休便利商店,當然還有一家醫院,警察局,捷運站,和一家豆漿店。
曾經是小歇泡沫紅茶店位於雙連街的開口,換過了無數位老闆。沿著雙連街進去,是一家家的小吃店,牛肉麵、魯肉飯、水餃…還有一家雙連圓仔湯,店裡最好吃的就是「炸麻薯」,還有各式刨冰,現在也搬到民生西路上了。它對面的「好地方」是我們放學後消磨時光的場所。再往下走還有有名的甜不辣店,但已經消失了!還有我最常去的「妙妙屋」文具店,是小學生活中,心靈的唯一寄託。雙連街底便正對著成淵國中的舊大門。所有小學記憶都停留在那壓來壓去的塑膠玩具,有超級瑪莉等各種樣式的玩具,遊戲規則就是上了別人就贏了。贏來的一大盒成了自豪的家產,但也逐漸在記憶中退去。
我小四那年,台北市政府拆了雙連火車站,整條北淡線鐵路走入歷史,這一條綿延的廢墟,暫時變成小孩子的遊樂場,一堆堆未移走的土石,是捉迷藏最好的藏匿處,鐵路殘骸陪我們渡過了童年的最後時期,接著便是兒童節不再有蛋糕可以拿的年代。鐵路的拆除,讓噪音量增加了起來,但也使我開始習慣,我不能處在極度安靜的地方,無聲是種噩夢,如果我在圖書館的自室念書的話,我一定會因為忍不住衝過去敲對面人的頭,大叫「你幹嘛那麼安靜!!」而被趕出去。我的血液有著過動的特質。
紅色的鮮血滴在車上的地板,一開始是慢慢地從指縫滲出,漸漸地,血愈流愈快,車上的小朋友全都哭了起來,最後哭的卻是流血的那位,因為開始痛了,救護車也來了,接下來只剩醫院的味道。我已經盯著醫院的天花板很久了,手指還隱隱作痛,誰教自己愛玩,把手指頭伸進娃娃車的門縫,門一關起來,就把指頭夾爛了。我提著滿是鮮血的手在車內走來走去,老師不在車上,車內盡是哭聲,我卻一臉茫然。自夾手事件後,我就一直呆在家裡休息,幼稚園就只讀了一半,最後也沒畢業,但是待在家裡實在太吵了,於是我就早讀,上了小學。
上了小學後,還是愛玩,不喜歡念書,喜歡看卡通,整個禮拜的卡通節目表,我們是第一代電視兒童,無敵鐵金鋼、小甜甜、海底小遊俠、科學小飛俠、湯姆流浪記、長靴貓、綠野仙蹤、天方夜談、金銀島、霹靂貓、彩虹仙子、藍色小精靈、淘氣阿丹、太空飛鼠、救難小英雄、神力女超人、小俏妞、豬小妹、凡爾賽玫瑰、快樂村、大無敵、北海小英雄、魔神英雄傳、忍者龜、大地英豪、亂馬1/2、小丸子。卡通佔去我童年的一半,也豐富了我的幻想世界。我還記得星期三和星期五晚上的卡通最好看,星期一有「童話世界」,星期四則是「兒童天地」,一個大姐姐跟自己套著娃娃的手說話,是我覺得最無聊的節目之一。還有「爆米花」和「中國民間故事」,也是我相當喜歡的,小時候是在鄉下長大的,所以也很常看「天天開心」和「金舞台」。至於八點檔,我常納悶,我媽和我姐每次看瓊瑤的連續劇都會紅了眼眶,而我總是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台詞不外乎是「老天爺啊!我到底是做錯了什麼,你要這樣懲罰我!」或者是「你打我!你居然打我。好!我走,我現在就走!」對我來說,「靈山神箭」或是「浴火鳳凰」之類是我比較喜歡看的,而我媽和我姐總堅持要看「庭院深深」、「在水一方」,「三朵花」、「婉君」、「青青河邊草」、還有「花系列」的十點檔。
電視還有一個對我很大的影響,那就是「林正英」的疆屍片,我小時候是個茅山迷,我既害怕又喜歡看,小時候夢想當一個「道士」,可以降妖除魔,還可以飛來飛去,用手指頭點火,維持天地人間的正義,比警察還帥。顯然的,我跟我的夢想愈離愈遠,但我還是被那迷魔幻生的世界所吸引,我並不認為有多麼不切實際,這是我心中潛藏的天地,屬於我自己的。林正英給了我一個茅山的夢,僅管我多麼努力都摸不到邊界,但它豐富了我的世界,讓我有個特別的童年。每當那些死而不化的疆屍跳入我夢中時,我會用盡全力地跑,但每次疆屍消失後,我又懷著希望可以再看到他們,既期待又怕受傷害,我知道他們的弱點,我知道克制他們的方法,我可以暫時停止呼吸,享受那驚異奇特的快感。
由於鬼怪片看太多,每次半夜起床尿尿都是一種煎熬。首先要通過陰森黑暗的樓梯到達一樓,右轉經過廚房然後才是廁所,但樓梯的左邊是店面,一片漆黑,由一道拉門隔著,所以我幾乎都不敢往左邊看,夜晚的冷風從鐵門縫中灌入,穿過桌椅發出沙沙的聲音,有時還伴隨著鋁門窗碰撞的聲音,迎面而來,寒意從背脊直襲上來,在全身發毛四肢緊繃時,突然看到淒冷銳利的雙眼疾速閃過,接近擴約肌失控的緊張程度讓我出了一身冷汗,原來是隻貓。我看到他,便走過去罵了他幾句「那麼晚了,閒晃個什麼!」「你晚上可不可以閉著眼睛走路阿!」之類的話。我家的貓是則傳奇。
在我小一的時候,我媽有次撿到了一隻大黃貓,好心養了她,她教養很好,會在馬桶上方便,過沒多久,大黃貓生了兩隻小貓,一純黑一純白,兩隻眼珠的顏色都是一眼藍、一眼綠,相當特別,我們全家都很疼愛這三隻貓,讓她們戴著鈴鐺,但不幸的是小黑貓(噹噹)有次過馬路被壓死了,小白貓(叮叮)也因為舔了洗澡時沒洗淨殘留的藥而死了,燦爛卻短暫的兩隻貓。我小二那年,我叔叔送我們一隻土狗,我爸取名為「嘟嘟」,小狗一來當然備受寵愛,而原本當家的大黃貓又因為懷孕了,為了保護自己的小孩,總是和嘟嘟打了起來,小狗敵不過大貓的利爪,小狗永遠是負著傷,所以我媽就責罵大黃貓,我媽說:「妳若是再抓傷嘟嘟,妳就出去!」然而一語成讖,第二天我們到處都找不到大黃貓,她離家了。但過沒幾天後,家裡又來一隻黑色的小貓,我直覺她就是大黃貓的後代,黑貓全身除了腳底和肚子是白的外,其餘都是黑的,這是民間傳說中最不吉利的貓(有人說這種貓跳過死屍,屍體就會起來),但我媽還是收留了她,她和嘟嘟一起長大,成了好姐妹,她是待在我們家最久的一隻貓,是傳奇的開始。
黑貓和嘟嘟都長大了,她們幾乎同時懷孕,嘟嘟生了六隻小狗,有五隻分送出去了,而其中一隻「彬彬」,則帶回苗栗鄉下奶奶家養著,偶爾才見一次面。黑貓生了兩隻貓,一隻叫「色魔」,另一隻叫「吃嘟嘟奶」。「色魔」是往後這整個貓族主要的種貓,由於他只需要在發情期時工作,所以其他時間就吃飽睡、睡飽吃,長得腦滿腸肥的模樣,頭大耳朵小,並不難認。色魔每次要上別隻母貓時,都會變得賊頭賊腦的,他會偷偷從後方接近,然後,一舉衝出,咬住母貓的脖子,罷王硬上弓,強行入港。我小時候不懂事,以為色魔在欺負其他貓,因為他們都會發出低沉的伸吟,我常常把他們兩隻強行拉開,現在想起來,真是酷刑。貓咪發情的時候真是令人受不了,若有似無的吟叫,在漆黑的巷子中,讓夜晚多了點神秘,也多了點春色。
「吃嘟嘟奶」是吃嘟都的奶汁長大的,因為當時所有的小狗都送人了,嘟嘟的奶沒人吃,脹脹的她也不好受,於是她便接納了這隻貓,也是唯一可以吸她乳 汁的貓。後來「吃嘟嘟奶」生了第一胎,其中一隻是「搖頭頭」,他的身世相當可憐,當他還小時,有次去路上玩,不小心被車子撞到,以至於脖子上的一根筋斷了,他無法完全控制自己頭的轉向,所以走起路來,頭就晃阿晃的,他是一隻很乖的貓,但搖來搖去的頭造成他很大的不便,因此他也常常迷路,有一次他出門後便沒再回家,有人說在菜市場看到一隻頭搖來搖去的貓,我媽還拿了東西去餵他,但自此,便沒人再看到他,他的世界是晃動不安,唯一能注視的,卻是死時的一剎那,安靜而穩定。
黑貓的第二胎是「小不點」,小不點是一隻乖巧聽話的黃色小貓,我媽特別喜歡她。黑貓生了第四胎,「屁貓」和「乳牛」,屁貓是乳牛的姐姐,屁貓是一隻黃毛帶點雜色的貓,她相當瘦,細細長長的身體和她妹圓圓滾滾的模樣成強烈對比,屁貓相當容易受驚,有次我跟我姐把她抱來玩,往空中拋上再接住,突然傳來一股奇特的異味,原來她放屁了,每當她一緊張,就會丟出五路連環斷腸屁,屢試不爽。乳牛則因為身上的斑紋酷似乳牛而得名,我最喜歡跟乳牛玩了,她是隻愛玩的小貓,也是常做出豬頭事情的小貓,我記得她還有撿過錢,是我們家除了嘟嘟之外,有撿過錢的貓。她常常把蟑螂和老鼠玩到痛不欲生,生不如死,蟑螂的死法通常很恐怖,白色的汁液混合著綠色的稠狀物,在身體碎裂的瞬間,四處濺射,所有的內臟被攪爛擠扁,在啪嗤一聲後,所有的生命精華向你拋來,若蟑螂是公的那還好,是母的還會飛,潛藏在所有牆壁的轉角,在你不注意時,使出絕招,張翅飛奔,頓時讓你神經錯亂,手足舞蹈,倉皇逃走,此時只能犧牲一隻拖鞋,瞄準目標讓這邪惡醜陋暗紅色上古時代該死的小怪物死在牆上,伴隨而來的是噴射出的慶祝煙火,在牆上留下一道道鮮綠的痕跡,現實生活的蟑螂都是可恨的,只有在電視上的蟑螂才是可愛有趣的!
之後我家貓族的數目時增時減,後來還來了一隻別人送的波斯貓,但驕生慣養久了,跑起江湖來不免笨笨拙拙,常會招貓怨恨,所以只能呆在籠子裡。有天晚上,籠子門沒關,他就脫逃而走,從此沒有消息。我家的貓的數量,在最興盛時高達二十多隻,方圓半里內,到處都是我家貓咪活動的範圍。後來我家嘟嘟愈來愈胖,走起路來也愈來愈辛苦,但只要每次出去溜狗,就好像媽祖出巡似的,身旁總有五、六貓跟著伴駕,由黑貓帶頭,一但有不懷好意的狗兒接近時,黑貓就會主動出擊,讓那隻狗「該該該」地落荒而逃。
國二那年,我們搬到對面的新房子,正對著雙連街,我是第一個住進新家,由於要準備聯考了,自己一個人先住在裝潢還在進行的房子。新漆的油漆,刺激的味道,木頭發出的濃濃香味,我喜歡這種新的味道,刺眼的燈光和奇異的快感,是完全割裂的時空,在身體內翻騰,極不自然但卻熟悉的地方,和過去分離了!後來全家人都搬來新家住,生意還是在舊家做,所有的貓咪都沒跟過來,只有嘟嘟住進新家。嘟嘟走後,黑貓完全變了個樣,每天都在低吟,似乎在尋找什麼,變得鬱鬱寡歡。舊家後來多了三隻貓,「外來的」、「志村」和「小白」。「外來的」是從外面來的,本來只敢躲在玻璃門後,看著裡面的貓兒玩耍,最後終於被大家接納了,變成家裡的一份子,這時已經是乳牛當家時。「志村」和「小白」是一對活潑的兄弟檔,志村因為嘴巴旁有一圈黑毛,與電視上志村大爆笑的志村相似而得名,他們兩隻是我們家貓族的末代。嘟嘟在九七年的六月二十三日去世,而黑貓則在一個月前離家,嘟嘟死在醫院裡,那天下午我沒有去看她,在她死前的一刻。我和我姐各自在自己房間哭了一個晚上,嘟嘟陪了我們十二年,而黑貓陪了她十年,那天夜裡,外頭沒有下雨。半年不到,乳牛也失蹤了,我們家因為房子的事情談不攏,開始休業,房子被房東收了回去,所有的貓兒都失去連絡了。那年我高二。
一九九七,是個多事之年,香港回歸大陸。那年夏天發生了太多事情,所有的情感在那一瞬間突然放了下來,滾燙的城市裡,找不到蒸發的理由,只是一遍遍找尋著自己遺忘的碎片,綠色的新店到淡水,黃色的中和到新北投,在同樣的軌跡上穿梭,速度取代了記憶。有人說養寵物的意義就是告訴我們,沒有什麼東西會陪我們過一輩子,只有你自己。人是可笑的,是極盡蒼涼後的一絲微笑。嗶嗶嗶…捷運警察警告著跨越紅線的人,等待列車的人,在地上標誌後排著隊,沒有人不安份,地上的紅燈閃爍著,等待的人不需要耳朵,因為一切都是如此安靜,有人在中山站和雙連站之間臥軌自殺了,我剛好在那班列車上,那年,我高三。
飛呀飛呀
看那紅色蜻蜓飛在藍色天空
遊戲在風中不斷追逐牠的夢
天空是永恒的家 大地就是牠的王國
飛翔是生活
我們的童年也像追逐成長吹來的風
輕輕地吹著夢想 慢慢地升空
紅色的蜻蜓是我小時候的小小英雄
多希望有一天能和牠一起飛
當煩惱越來越多 玻璃彈珠越來越少
我知道我已慢慢的長大了
紅色的蜻蜓曾幾何時
也在我歲月慢慢不見了
我們都已經長大 好多夢正在飛
就像童年看到的紅色的蜻蜓
我們都已經長大 好多夢還要飛
就像現在心目中紅色的蜻蜓
總是在夢裡做另一個夢,在遙遠的夢中挖掘真實,一個舊的夢,一個新的夢,一個過去的夢,一個未來的夢。不知道自己往前走的理由,只是趕搭著一班又一班的列車,到一個沒有目的的地方,我已經離開太久了。小學畢業典禮上,兩面牆都貼了一些勉勵語句,有一張寫說「永遠不回頭,容易走錯路;頻頻回頭的,卻也走不遠」。有時,一夜之間,會發現自己成長很多,因為開始了解到凡事和俗情。我的成長,是當發現「磨菇不再是磨碎的香菇」,而「口交不再是接吻」後開始,我學會不再跟爸爸搶著玩電動。從來沒看過紅蜻蜓的樣子,但它似乎沒有消失,時間被一首首流行歌曲占據,替我的心情做了分類,在熟悉的旋律中,找到自己的四分音符。我用夢構築了整個夏天,像是無聲的蛙鳴,紅色的夏天。節目的尾巴是嘟嘟和黑貓並肩走向遠方,時間驟然停止,她們同時回頭,那不變的眼神,音樂在這一剎那間下了,是伊能靜的「有你有我」。
火車的聲音消失了,大稻埕漸漸地留在灰色和黃色的歲月中,圓環也拆除了,一切的舊事物都在崩壞,時代也是,破壞之後緊接著更大的破壞。舊家完全被整修過了,廚房地板上,破裂紅磁磚排成的中國大陸也消失了。太陽依舊留在頭頂上,讓地面的路人發昏,看不見那幾度夕陽,看不到那闌珊燈火。黑色又無聲無息地吞沒整個城市,我看見天花板上的星星,微微渺渺在空中閃爍,我從窗外望出,霓虹燈漸漸糊了起來,一點一滴落在欄杆上,又下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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